李惟七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皮皮书吧pipi180.com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——前三件东西已经如此惊人,最后一件,又会是什么?
“不要心急,小凤凰。”杜清昼虽然在轻笑回答琳琅,眼神却一直只看着裴昀,“陪我下一局棋,你若赢了,我就把剑双手奉上。”
五
这是一局久违的棋。
许多年前,长安初春,草长莺飞,当杜清昼是状元郎,裴昀是探花郎的时候,两人也在一起下棋,裴昀总是落子如飞,而杜清昼总是深思熟虑。两个少年从清晨下到傍晚,直到老师张九龄从官署回来。
那时候的清风里有花香和甜味,棋枰上的攻防都磊落,胜负都洒脱。
如今棋枰冰冷,黑与白,已再无法相融。
“真可惜,”杜清昼将手中的黑子下了“长”的一手:“这么多年不下棋,你的手生疏了。”
裴昀下得不好,不知道是心绪不宁,还是久未练习。而杜清昼的行棋极稳,攻防老辣,很快占了上风。
越往后下,裴昀的局面越被动。
棋行至中局,白棋右角陷入四面被围攻的困境,眼看活不成了。杜清昼将一枚黑子落在白子上方,露出遗憾的神色,随即掸了掸衣襟站起来,推开窗。
这一刹那间,裴昀不由得微微眯起眼。
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应,然后视线开阔起来——窗外千峰绵延,群山苍翠,竟可以远远遥望到代州的狼烟与烽火。
“那边是东径关,”杜清昼放目远眺,“唐军已经在路上了,很快就会抵达山谷之中吧。”
雁门关有东、西两径,西面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,有重兵把守,而东面是荒山野岭。
“让我猜一猜,你给唐军出了什么计策?”杜清昼回过头来,眸光幽冷而热切,如同猎人看着猎物的神色。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这场战争,下策是强攻,中策是围城,而上策——是反间。” 杜清昼以手抚摸光滑的窗棂,“史思明和宋枳因利益而苟合,彼此之间必然有猜忌,只要唐军与宋枳交战时,同时派出一支轻骑,伪装成史思明的军队潜入代州后方设伏,作出坐收渔利的姿态,宋与史的联盟就会出现裂痕。到时候唐军再拉拢宋枳,送去金银财宝,许诺高官厚禄——只要能争取到宋枳,局势就会逆转,雁门关就会从铜墙铁壁变为不堪一击。”
空气骤然冷得可怕。
阳光纤细危险如丝弦,所有的谋略,仿佛都逃不出对手的那一双眼睛。
“从调兵的动向看,”杜清昼整个人都沉浸在逆光之中,“唐军的说客应该已经说服了宋枳?看来,郭子仪一定非常慷慨,开出了令宋枳不能拒绝的价格与条件。”
棋盘上黑棋如同黑云压城,鼓声急促,危城欲摧。
“攻城攻心,的确用兵奇诡,”杜清昼缓步踱回来,眼中笑意幽冷如鬼火,缓缓摊开掌心,“但,你该看看,这第四件东西。”
裴昀的手悬在棋盘上空。
他蓦然抬眸,眼底一缕裂痕痛苦清晰得近乎锋利。
“所有的合作与承诺,都有被单方撕毁的风险,尤其对逐利之徒而言。”杜清昼享受般地欣赏裴昀的表情:“你最大的缺点,就是太过自信——此刻,东径关山谷进退两难,上万唐军抵达那里,被前后夹击屠杀,那情形一定很壮观吧?”
六
“我们中了埋伏!”
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,东径关的唐军突然发现他们被包围了。
史思明的部队从前方冲杀过来,而宋枳的军队迅速断掉了他们的后路,原本预计的里应外合,变成了瓮中捉鳖。
李俶率领先锋部队满身鲜血奋力拼杀,几杆长枪朝他的胸膛刺来!与此同时,还有一柄长剑攻向他的后背。
本能地觉察到后背更为危险,他猛然回头,剑锋擦着他的颈边而过,肩膀瞬间被一杆长枪刺中,他挥刀砍向眼前的人马,可视线突然间变得光怪陆离,天地旋转,耳边什么也听不清……
枪尖有毒。
这是李俶骤然滚下马背,失去知觉前最后的意识。
战马嘶鸣,鲜血飞溅。
惨烈的战争从正午坚持到黄昏,天黑了下去,像是无边无际的绝望,吞噬了大好河山。
七
“你输了。”杜清昼遗憾地叹了口气。
山风冷冷拂窗,两人像是对坐的雕像。棋枰上黑白子交错,仿佛命运残酷的鞭痕,入木三分,宛如定局。
裴昀的白棋已经陷入绝境。
杜清昼轻笑拢袖:“我失去的东西,需以这天下来殉葬;那些令我失去一切的人,我绝不会放过。”
“所以,你也不放过自己?”裴昀的神色似乎有些悲哀,凝视着棋枰边的那枝白梅。梅花古雅暗香,像是谁安放着这些年在黑暗中筹谋的绝望,那样坚硬地,永不回望。
一瞬间,杜清昼踌躇满志的脸孔突然变得僵硬,像是被人窥见了藏得最深的伤口。
他日复一日,游刃于乱世烽火之间,买卖货物与人心,只有这一枝梅花,是他永远无法交易的。
白梅高洁,傲骨铮铮,故乡那一片广袤如雪海的大庾岭梅原,是他们的老师张九龄最喜欢的风景。他曾经恨过老师,恨姐姐死时老师不曾阻止。而多年前,杀死老师的那一箭,就射在他眼前,杜清昼也没有阻止。
午夜梦回时,杜清昼常常浑身冷汗惊醒,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某个场景横劈为两半。
他知道这就是“失去”。像雨从指缝间滑落,无论如何用力,也抓不住,挡不住。
多少次他在梦中茫然朝虚空中伸出手,却什么也握不住。
他还会梦到故人,但面孔却已模糊不清。失去的东西,许多年的时光与生命,物是人非的距离,都找不回来了。
很多时候啊,他说的话,没有人信;事实的真相,没有人听。于是,他无法收获自己内心的秩序,也无法收拾爱恨的残局。
连绝对的胜利,都会成为一种讽刺。
“你输了!”杜清昼突然失态发怒,霍然站起:“而且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!”
裴昀没有说话,他执起那枝梅花,花瓣晶莹剔透,仿佛随时会自指间簌簌飘下。他的衣袂也被清风掀起,一声清越的微响,白子落在棋枰上。
山风呜咽,日光如雪,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。
那是难以想象的一手棋,如匕首直入黑棋盘中大龙的心脏,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,竟被他尽数舍弃!
怎么会有这样的下法……
杜清昼的脸色微微扭曲,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盘上空。
这种玉石俱焚的下法……不,不是玉石俱焚!从始至终,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种东西,在他的掌控之外!
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阳倒映在湖泊之上,带着伏尸百万的血光:“胜负还远未分出——你确定,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吗?”
八
宋枳从军那一年只有十二岁。
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。
在家的时候,宋枳的身上总是遍体鳞伤。长年累月,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打。被殴打不是他最害怕的,他最怕的事情,是父亲在他面前毒打母亲,一次次他怒吼着前去阻止,被推倒撞得头破血流,房间里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,父亲暴躁大声的咒骂、耳光声,与母亲懦弱绝望的哭泣声。那时候,他就觉得死并不可怕。
后来,母亲死了,裹在一张薄草席里下葬。十一岁的宋枳在坟前跪了一整宿,没有哭。
哪怕是多年后见惯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,他始终阴沉冷酷,只因为他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,叫绝望。
天宝年间兵源不足,朝廷开始实行募兵制,军中供给衣食。宋枳从家里逃出来,用仅剩的铜钱从祝家铁匠铺里换来一把劣质的剑,就以流民身份从军了。
从军的日子也不好过。
军中的士兵分为三六九等,那些祖上有官职的是上等兵,有户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,像他这样的无籍流民,是下等兵。
那时边境太平无事,士兵们很闲,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为乐。宋枳面黄肌瘦,加上性格阴沉,孤僻不合群,是常被欺辱的对象。军营里喂了猪羊,剩饭与糠都倒在槽里,由伙夫营管理。
那一次,几个上等兵把宋枳的脑袋强按进满是馊水和猪食的槽里:“我就看不惯你这贱民的眼神!从军不就是来混吃军饷的吗?你只配吃猪狗吃的糠!”
周围传来阵阵恶意的哄笑,宋枳的脸涨得和血一样红,拳心紧握几乎破裂,终于,他一拳打在领头的士兵脸上!
鼻血顿时从对方脸上冒了出来,在对方发怒的吼叫声中,无数拳头朝宋枳身上招呼过来……
那一天,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,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脚,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,无尽的毒打将他卷入黑暗绝望的深渊……到后来,他疼得有些意识不清了,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头顶说: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
士兵们骂骂咧咧地散开了,四周安静下来。
宋枳挣扎抬起头,他头发上沾着馊水和剩菜,满身血迹与汗污,血从眼皮往下流。
鲜红可怖的视线中,他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,头戴幞巾,腰间佩剑的少年。少年的眸子清亮温润,剑眉如远山,关切地朝宋枳伸出手:“站得起来吗?”
宋枳冷漠地推开他的手,随即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他是在绝境中强悍活下来的,对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强。他不相信人的善意,也不接受人的施舍。
就在宋枳转身要离去的时候,一件尴尬的事情发生了,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。
那几个上等兵说得没错,宋枳是为了活下来,为了吃军饷,才来从军的。但是很多时候军粮限量供给,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。
少年将一只橙黄的橘子递了过来:“你是饿了吧?我这里有橘子。”
——手白皙而干净,橘子带着微微的香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