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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皇帝意在午膳时间去了东宫。
没有带上任何内侍,皇帝静悄悄站在门口,听到屋内两个孩子一边吃饭,一边在说话。
“阿庄哥哥,我才不要学得那么多呢。”阿恒的嘟囔声,“我听到阿爹那天还说呢,要是等我长大了,他就带着娘亲四处去玩……留我在这里帮他做事。”
皇帝怔了怔,他前几日是和维桑说起过:“……这些年总是要委屈你,陪我呆在京城……如今我只是盼着阿恒快些长大,到时候我便带着你去江南看细雨,去塞外看日落。”没想到被阿恒偷听到了。
屋内静了静,阿庄的声音若无其事,却在赞同表弟:“嗯,我也不想一个人去锦州。”
“就是,阿庄哥哥,你别去锦州……”
原来是这个缘故,皇帝静静站在窗下,一时间心神起伏,忽听屋内少年的声音十分警惕:“什么人在外边?”
韩东澜拉着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来,见是皇帝,颇有些惊讶:“姑父,怎么是你?”
皇帝若无其事地往屋内走,“看看你们这两日的功课做得如何。”
两个孩子立刻有些心虚,只是皇帝在里屋坐下来,笑道:“阿恒,今日你将陆学士气得不轻?”
阿恒往表兄身后躲了躲,只拿一只眼睛瞄着父亲。
皇帝倒也没责怪他们,又略略问了几句话,对阿庄说:“你姑母蒸了些糖糕,知道你爱吃,一会儿你去看看她。”
阿庄还没说话,阿恒已经挤出来,一脸期待道:“我也要去看娘亲。”
皇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书出来:“你娘亲说了,背出了这本书《策论》,才能去看她。”
阿恒:“……”
矾山以南是个山谷,谷内是白墙黑瓦的一座别院,看着并不起眼——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三两枝桃花探出来,带着几分温柔的写意,令人觉得这主人该是风雅之人。
里边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别致,穿过前厅,已能听到潺潺流水声。
后庭的水是从矾山上引下的活泉,池水中植满清荷,此刻未到盛开季节,只见嫩绿圆叶,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,很是稚趣可爱。水中央却是一个琉璃亭,夏日将琉璃窗推开,挂上竹帘,风声细细,十分凉快;冬日则在中间生起暖炉,烘焙清酒,亦是畅快。
维桑如今便住在此处,皇帝第一次带着她来的时候,见到这水榭,不由笑道:“此处甚佳。”
“你没来过么?”维桑也喜欢此处巧思,不由笑道,“怎么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?”
皇帝默然不语,只是走过九曲回桥,同她在琉璃亭坐下,方才道:“前年就造好了,却是第一次来。”
“为何?你不喜欢么?”
皇帝轻叹一声,望向竹帘之外,“这里的每一处,皆是按着你喜欢的样子造的,可你又不在,我来又有什么意思?”
“好吧,以后我便住在这里。”她去握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脸颊上,“每日等你下朝。”
皇帝仔细想了想,不由向往道:“若是普通人家,家中丈夫外出挣钱,每日回到家中,见妻子一直等着他,心中可有多快活。”
“你羡慕他们,可他们却也羡慕皇帝,后宫佳丽三千,享尽齐人之福。”维桑微微出神道,“可见人心皆是不满足的。”
“谁说的?如今我心满意足的很。”皇帝笑着搂过她,“只恨不得阿恒快些成年,将来天下交给他,咱们就住在这里,老得走不动了,每日盼着他和阿庄能回来看一看。”
韩东澜骑着快马一路从花树下穿过,待到勒定马匹之时,身上肩上,皆落满了深浅不一的花瓣。他翻身下马,随手将马缰扔给侍从,整了整衣冠,方才进入院落中。
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边,手中拿了一卷书,看得十分认真。
他不由想起幼时姑姑教自己识字,为了一个“鹅”字争论不休。
真是奇怪,明明小时候许多记忆都消失,唯有这件事,记得这样清楚。
“阿庄来了?”维桑向他招了招手,示意他在身边坐下,“擦擦汗。”
“姑父说今日下午还有朝议,晚些过来。”阿庄伸手捡起一块热糕放进嘴里,笑道,“姑姑,阿恒说给他带一份过去。”
维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样子,也不说话,等他吃完,方道:“阿庄,今年几岁了?”
“十四。”韩东澜心中一紧,不由望向姑姑。
“十四岁……”维桑一手托着腮,眼睛轻轻眯起来,不知想起了什么,“我在十四岁的时候,整日在侯府闯祸,是大哥明里暗里帮着我,才没被阿爹禁足。”
韩东澜对父亲的记忆着实不多,低声笑道,“所以后来我一直闯祸,是姑姑明里暗里绑着我。”
“唔,大约是我带着你出去闯祸比较多。”维桑淡淡道,“从小到大,你都是个好孩子。”
韩东澜眼神微微闪烁,低下了头。
“姑姑在你四岁的时候离开了锦州。后来的每一天,我都在想念那里。玉池街上的小食,城外的野杏林,和每年上元节的烟花……那时你还那样小,我总是想,若是大哥还在,或是阿爹还在,也不用我这样辛苦。”维桑抬起头,看着侄儿有些不安的脸,轻声道,“韩东澜,你跪下。”
韩东澜起身在她身前跪下,低头道:“姑姑,是阿庄不孝,累你这般辛苦。”
“韩东澜,今日让你跪在这里,并不是因为姑姑曾经做过些什么,吃过什么苦。而是你——身为洮侯,你打算为你的臣民做些什么?”她的声音渐转严厉,“如今只是背几本书,练几套剑法,你就觉得是在让你吃苦?”
韩东澜闻言抬了抬头,嘴唇动了动,良久,还是委屈说:“我不是怕苦才不练剑,不背书……”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,却强忍着没有滚落下来,“我只是怕回到那里,就又见不到你了……”
维桑怔了怔,看着他倔强的小脸,拼命想要忍住眼泪的表情,忽然觉得心酸。
他才十四岁啊……
表情渐渐变得柔和,维桑轻声道:“年底,你姑父还是会送你回锦州——那里终究是我们韩家的故土。”
韩东澜眼神一黯,低声恳求道:“姑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