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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士们只能不断砍杀,试图在敌军战线上撕开一个缺口。他们中的许多人,身上铠甲已经溅满了敌人血肉,粘稠滑腻,几乎已经握不住长枪,全凭着毅力在支撑。
从深夜战至凌晨,东南处响起了马蹄声,永宁方向终于来了援军!
例外夹击,战局一变,洛军终于开始从缺口处撤离。
策马奔出了数十里,江载初回头一看,身后跟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成了血人,盔甲裂开,浑身负伤,狼狈至极。
他忽然勒定马头,“无影!”
一直紧随着他的无影早已在马上摇摇欲坠,前胸后背好几处刀伤,再也难以支撑,身子直直坠到了地上。
人马回到永宁城,死伤大半。
连秀极为自责,挣扎着去主账请罪:“五千人,只剩了一千多人回来,皆是因为我好大喜功。”
江载初欲扶他起来:“你起来。这一仗是我不好,明知必输,却放任你去打。”
连秀一怔。
“不这样打一场,便无法得知铁浮屠真正的实力。如今既然知道他们会于轻骑兵配合,便知这段时间咱们的应对战术全然无用,必须另想他法。”江载初叹道,“连秀,你与关宁军,大大有功。”
连秀虎目含泪,想起麾下弟兄,只是不愿起来。
江载初拍了拍他的肩膀,劝慰道:“你先回去养伤。这一战于大局无关紧要,日后决战之时,咱们再向他们讨回来。”
好容易劝走了连秀,江载初便去看望无影。掀帘而入,却见无影脸色白得似是纸一般,呼吸微弱,尚在昏迷。
昨晚混战中,他飞身掩护江载初,中了两箭,几乎力战而竭。
如今他的伤口已经包扎,躺在床上,上边却是伤痕累累。
无影是从江载初叛出京城开始便跟随他——那时他是天牢中的狱卒,在宁王旧部冲进牢狱,想要他劫走时,他主动带着他们,给了许多指引。
后来江载初问起,他方才比划着说,自己家在关外,一次江载初击退匈奴来犯,救下了的本该被屠戮的城池。这其中便有他的全家。同关内外的百姓一样,他也感念宁王至今。之后他便一直担任江载初的亲卫长,虽不能言语,却极忠心,每有危险,总是奋不顾身护主。
江载初问过军医,得知他没有大碍,正欲离去时,目光无意间掠到无影右臂内侧的一块疤痕上,黑眸瞬时一凝。
伤疤不大,不过一块银币大小,像是炙烤过后留下。而伤疤的下边,却隐约有一块青紫色的皮肉,仿佛是……纹身。
江载初看了许久,表情依旧平淡无波,可似有风暴开始在眼中聚集,他顿了顿,“再叫军医来。”
深夜,无影醒过来时,营账中江载初还在。他一时间觉得惶恐,想要爬起行礼,身上却实在没有气力,只在喉间发出嗬嗬声响。
江载淡淡望向他,“萧将军,这些年委屈你了。”
无影怔了半晌,不知哪来的力气,竟坐了起来。胸前的伤口裂开,鲜血重又渗了出来。
江载初目光转为凌厉,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哑巴侍卫,“磨骨,扮哑,这三年多时间,堂堂锦州城防卫使,可真忍辱负重。”
他恼怒自己被蒙在鼓中,若不是他手臂内侧那块属于锦州城防军的纹身,因为未彻底毁掉,只怕还是不能识破此人身份。
无影侧着身子滚到了地上,闷闷的声响,又强撑着磕下头。
江载初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
空气中似乎有蘸着水的棉絮,沉沉坠下来,死一般的静谧中,“哑”了三年的无影终于开口了,头一句话完全不成语调,“殿下……”
“谁让你一直埋伏在我身边?所谋又是何事?”他抽出手中长剑,抵在无影喉间,语气中已经蕴含怒气,“是不是她?”
剑尖已经刺破皮肉,鲜血流下来,无影却并无惧色,双目直视江载初:“殿下,这些事与郡主无关,请……勿要牵连她……”
江载初短促地笑了声,手微微用力,剑尖便往前送了半分:“与她无关?”
“当日的迷心蛊,全是我的主意。一开始,郡主并没有答应。后来侯爷与世子妃接连过世,她又要奉旨入京,深恐小世孙无人照应、被人欺凌,方才听了我的话……”
回想起那段时间,他又何尝不明白维桑心中的纠结与怨恨,可他也只能逼她,一步步不能回头罢了。
“路上的马贼,亦是事先安排下的。殿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,在昏迷的数日内,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蛊……按照约定,我假装力竭身亡,实际上悄悄赶赴京城,削骨易容,换了身份,做了狱卒,等候大婚那一日。”
“中迷心蛊之人,原本是必死的。可郡主千方百计找来了术士,将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,确保殿下无恙,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。”
江载初自然早已知道这一层,只是萧让是第一个亲口这般证实的。
他狭长双眸轻轻眯起,声音不辨喜怒,“你继续说。”
“事发那一日,黑甲军在深夜前来救人,虽是声势浩大,一路强攻……可是殿下,若没有郡主事先布置下的人里应外合,却也绝难将人从天牢中救出。”
“殿下可知道……当日我向郡主进献此计,郡主沉默良久,问我,若是她这般做了,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作护卫。否则,她便是死了,也不能放心。”
“她拼尽全力做下了这一切,三年后……我却看着她留在你身边,被折辱得不成人形……殿下,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,为了你,真的,什么事都能忍下来……”
营账中重新安静下来,无影的目光望出去,视线已有几分模糊。他只觉得自己胸前背后伤口皆在裂开,火辣辣的疼痛,可他此刻强自撑着,续道,“殿下,你可以杀了我……可不要再责怪郡主……”
背后那道刀伤终于裂开,浓稠的热血瞬间流了出来,无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喃喃地重复:“殿下,请不要再责怪郡主……”
最炎热的夏季已然过去,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经带来丝丝凉意。
江载初站在营账之外,心中气结翻涌往复,一时间竟不能平顺下来。
世事弄人,他肩上负担的天下苍生、民族大义,如何能说抛下便抛下?
而他只是要见她,亲口问问她,却也关山万里,见面亦是奢念。
“大司马,元大人四处在找你。”一名侍卫匆匆跑来,“请您即刻前去主营。”
江载初强行压下心中郁结,缓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
元皓行这些日子也是消瘦得厉害,不复当初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,眼睑下一片黑青色,显然也都不曾睡好。
“新阵法还是破不了铁浮屠么?”元皓行径直问,“一点办法都没有?”
江载初额角隐隐生疼,揉了揉,哑声道:“不行。我们的轻骑兵对于马匹来说,还是太重,无法将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。只要稍稍慢下来,便会被对方所克。”
“是啊,总不能让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阵。”元皓行面有忧色,“最新边关来的线报,冒顿可汗果真已经入关了。景云景贯没有拦住,只怕他很快就会过河西,入函谷关,同冒曼汇合。”
两人互望一眼,彼此心知肚明,若是被匈奴人占据函谷关和关中平原,即便日后能收复中原大地,从此以后也没了天堑格挡,匈奴骑兵随时长驱直入,中原再无宁日。
江载初疾步走至舆图前,深锁双眉,目光紧紧落在中央那一块,“他们是在诱引我们,希冀两处大军汇聚在函谷关下。那里适合匈奴骑兵冲击,将我们一举歼灭。”
“那如何应对?”元皓行紧紧抿着唇,“不能眼看他们占据关中平原。”
“我军气势、战力皆不逊于匈奴。若是能找到克制铁浮屠的方法,我也有信心同他们一战。”江载初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游移,心中一时难以定夺,“若是没有其他方法,便真的只用人海战术,与他硬拼了。”
“对了,你的侍卫没事吧?”元皓行转而问道,“刚才你是从他那里来?”
无影……萧让……
脑海中有隐约的想法一掠而逝,江载初骤然沉默下来,良久,方喃喃道:“皓行,适才你说我们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……速度就能起来了……可以从容在铁浮屠前变阵夹击。”
元皓行奇怪道:“是啊。可是并如何能不穿盔甲?”
“如果能找到一种更轻、却又坚固的甲胄……”江载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,“以及一支骑术更为精湛的士兵的话……”
无影再一次醒来时,意识到自己的伤处已经重新包扎过了。
“那年你们布置下用来伏击送亲队伍的马贼,是从何处找来的?”年轻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。
“殿下。”萧让又一次挣扎着要爬起来。
“不必起来了。”江载初淡淡道,“躺着吧。”
“那些马贼……皆是川洮真正的马贼。”
“数量有多少?”
“那时民不聊生,各地都有马贼,人数不下万人。我们找了大约五百。”无影顿了顿道,“其实那些马贼虽然出身卑贱,却极为桀骜不驯,也是因为郡主的缘故……”
“她那时小小年纪,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?”
“也不算交情,只是那时川西马贼兴起,一次抓了许多,按侯爷的意思本要尽数抄斩的。后来是郡主开口求了请,才改成流放。”无影低声道,“后来消息传出去,那些马贼很承郡主的情。”
“那时他们身上穿着的甲胄材质十分古怪。”
“是藤甲与竹甲,因为洮地有竹海,就地取材,那些竹甲与藤甲经过炙烤与曝晒,十分坚硬,不下军队中的盔甲。”
江载初站起身,在军营中踱了几步,似是在沉思,良久,他身形顿住,“本王若是要那些马贼为我所用呢?”
无影怔了怔,“那……恐怕要郡主再帮一次忙。”
元熙三年九月,匈奴可汗冒顿入关,左屠耆王率军向西北与其汇合,统军约三十五万之众。一直在河西、西州两郡牵制敌人后部的景云引军南归追击,与此同时,镇守永宁一线的宁王江载初亦率军二十万北上追截,收复中原沦陷之地。
大部军队开始往函谷关调动的时候,并没有人知道,真正的宁王江载初,没有在前往函谷关的路上。
官道之上,十数骑人影正悄然无声地疾驰向洮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