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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此刻才看到侍卫们拥簇着的年轻女人,明明是七月的天气,天地间热得如同火炉一般,她却拿风帽兜住脸,垂着头站着,无声无息,也了无生气。
江载初静静注视了她一瞬,却什么都没说,只翻身上马,往永宁城,绝尘而去。
他并未急着入城,又去北门外查看工事,直到深夜方才和连秀一道回到城内。
同往常一样,进了将军府,宋安还是不肯放过他,直等着他听自己汇报完各地征来的粮草方才离开。宋安的个性极为坚毅,即便是前几日打了胜仗,也没见几分喜悦,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归,编整军队,这几日几乎累得瘦脱了形。连秀一见到他都头大,好不容易等他走累,打着哈欠道:“他可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人了。”
“去休息吧。这几日还会有兵马不断收整而来,你得撑着。”江载初略有所思,“宋安打仗倒是一般,后勤倒是做得细致谨慎。”
“我宁可和匈奴出去干一仗,也不耐烦做这些事了。”连秀露出疲态,嘟囔着告退了。
屋内只余江载初一人,无事可做的时候,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无法闪避,从思绪最深处的幽谭中,慢慢的浮起来。
她以为元皓行能庇佑她么?
普天之下,但凡有一个利字,一个权字,便没有换不来的人或物。
她也一样。
可这个道理,聪慧如她,却还是不懂。
耳边依旧滑过她说起的那些话,刻骨的,伤人的,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夜里,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——爱与恨搅作了一团,能在局势如迷雾般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,此刻却也有些茫然。
终究还是一步步的往那间屋子走去,他默然推开,屋内油灯已熄,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。
窗外月光清凌凌洒落进来,淡色柔光抹去了脸颊上的嫣红,长睫随着清浅呼吸轻动,她睡着的时候,总是这般平和柔美。
江载初在她枕边坐下,慢慢伸手过去,在触到脸颊那一霎那,她却醒了。
尤不知身处何处,亦忘却岁月流光,她带着睡意的憨态抱怨:“江载初,你又这么晚来,还吵醒我……”
又十分惯性地将头放在他膝上,换了个姿势,重新睡去。
那些甜蜜与记忆纷乱而来,他一时间竟没有推开她,亦忘了来这里的原因,就这般在暗夜中坐着。时光黏连着过往缓缓而过,怀中的女子第二次睁开眼睛,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,几乎是毫不犹豫离开他的怀抱,跪倒在一旁,诚惶诚恐,一言不发。
他心中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,无形之中,愈烧愈盛,可这样的激怒之下,他的语气愈发平淡,只轻声道:“知道回来了么?”
她伏在那里,一动都不敢动,仿佛是被猎住的小动物。
“哑了?”他探手过去,扣住她下颌用力抬起来,“韩维桑,你不是很会说?对薄姬你说过什么?”
他的手劲极大,又没有节制,轻而易举地,在她雪白的下颌上留下青紫色的指印。
维桑身子都在微微颤抖,被逼着与他对视,却死不吭声。
他重重放开她,留给她一个生冷强硬的背影,将侍女唤进来点上了烛火,方才觉得自己稍稍平缓了情绪。
维桑已经从床上下来,束手站在屋子衣角,依旧低着头,就连气息都屏得更低。
“你和元皓行,何时开始暗中联系?”他亦在桌边坐下,平静问道。
下颌还是火辣辣地痛,不过和千疮百孔的心比起来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维桑用一种极谦卑的声音道:“扮作琴师入府时,我就已和他联系。那时我并没有把握将军会帮我,也不敢将所有赌注放在将军身上。”
修长的指尖在桌上敲击,发出沉闷且不规律的声响,他抿出一丝笑来,灯光下显得那样温柔,却又声声迫近:“所以,你拿什么和他交换?”
“我早就一无所有。”她反倒坦然抬起了头,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,失去了焦准,“留在外边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;可是回到你身边,不过一场死局。”
他深深看着她,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在眼底,忽然泛起了一阵倦意——是真正的倦了,她说的没错,他们之间,是一场死局,解不开的死局。
如今,无非是他将她锢在身侧,而她虚以委蛇罢了。
“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,最后,却是我不愿嫁他么?”
“你知道他为了救我,连命都可以不要么?”
“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,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,终有一日,也是会锈的。我……从来皆是不祥之人。”
……
那皆是她心中的话语,不曾向他坦白,可句句为真。
“韩维桑,我真的累了。”他静静看着她,俊美淡漠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掩去的倦意,轻声道,“从今往后,你跟在我身边,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。”
维桑有些艰难地抬起头,眸中泛起的薄薄水泽,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。
“你说什么?”
他却主意已定,心中一片轻松,声音亦是低沉悦耳:“我说,过去的事,我不会再提。”
她轻轻眯起眼睛,不可置信地凝视他,他是连日征战太过疲倦了么?否则,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?
过去的那些事,就这么算了么?
她这样骗他,害他,他却说,算了,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。
眼前这个年轻男人,尽管神容疲倦,眼神却明锐如同天边星辰,他从不妄许诺言,亦从不骗她,从那时,到现在。
本已干涸的枯潭,清泉突又泛起。
维桑死死地盯着他,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:“过去的事,你怎么能忘记呢?我骗你,利用你,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,战乱难止……你怎么能不提呢?”
他漠然看着她,她的话听得分明,却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。
他最后站起来,冷冷笑道:“这些你不用担心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么?”
她一怔,却摇头道:“我不怕。”
黑幽的双眸看着她的表情,“你连这个都不怕,还怕留在我身边么?”
“江载初,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那句话么?”
重逢至今,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,自然而然的,脱口而出。
他抿唇,修长的剑眉轻轻蹙起。
“我说,若是有一天,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,请你……不要再这样喜欢我。”她用尽全力去复述那句话,“我不值得。”
本以为如今的一句“喜欢”会招致百倍的羞辱,可她静静等着,他却只是一言不发。
良久,年轻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,轻轻抚着她的脸颊,声音哑涩:“你还要我怎么做?”
泪水难以控制般从眼角滚落下来,丰泽而温润地沾湿他的指尖,她泪眼模糊的看着他,惘然间仿佛也见到了那些欢愉的过往,可如今,她早已不配承受。
维桑避让开他的手,后退了半步,盈盈跪下去,“将军,若你还记挂着过往,维桑与你……还有一丝情分在。请……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,留下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,开口的瞬间,只觉得空落落的。
“你说。”
“韩维桑这一生,并未爱过任何人。当年与你在一起,感激多于情爱。”她轻轻抬起头,与他对视,“之后更是为了一己之私,陷天下于不义。错已铸成,无可挽回,只愿终身侍佛,遥祝将军终有一日,能平定中原之乱,君临天下。”
夜风吹得烛火明灭,两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,时而扭曲,时而交错。
他的呼吸沉重起来,隐忍克制许久,方仰头大笑,只是笑声中饱含沧桑与凉意。
这一世,他的念想不过如此简单,奈何她心中,原来没有半分情爱,方才这般残忍,这般轻贱自己。
大笑声中,他答应下来:“好,韩维桑,我答允你。”
他拂袖离开,终不带一丝眷恋,维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,直到视线再也无法捕捉到分毫,终于软软跪倒在地上,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身上忽冷忽热,她捂着嘴开始咳嗽,而身体仿佛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,只是发出近乎枯槁的声响。维桑慢慢爬回床上,用锦被裹紧了自己,闭上了眼睛。
半睡半醒之间,却有人推开了门,“韩姑娘,马车已经备好了。”
她吃力地坐起来,说话的时候耳朵还带着嗡嗡的鸣声:“去哪里?”
“将军吩咐了,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凉庵。”
维桑深深吸了口气,心尖的钝痛正分分毫毫的被磨砺到更深,可她只是扬起嘴角,淡声道:“好。”
此时的永宁城南门,江载初着一身黑甲,正与连秀低声商议着派遣一支先锋,先行去京城探寻情况,忽见一个老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。
“先生不是在长风城么?怎么忽然过来了?”江载初有些吃惊,“军中不差大夫——”
厉先生闻言一瞪他道:“老夫又不来找你。那姑娘呢?”
江载初沉默片刻,“我送她去了别处。”
“找回来找回来!”厉先生吹起胡子道,“马上把她找回来!”
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,只道:“厉先生远道而来,先歇着吧。她那病,不看也罢。”
厉先生忽的跳了起来:“不看也罢?你当是伤风感冒么?”
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,闻言脚步顿了顿。
“老夫翻遍了古籍,终于找到了线索,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。你快带我去看看她!”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,“迟了就来不及了!”
“来不及了?”江载初重复了一遍,“为何来不及?”
“古书上记载,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。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,而完成蛊主之命后,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。”
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,盛夏的正午,日头毒辣,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。
“她出身韩家,精于使蛊,难道还会中了迷心?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。
“她的脉象古怪,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,如今想起来,并不是中蛊。”老人看着他的神色,叹气道,“她是蛊主,曾向人施蛊。”
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愈发深,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。
“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,那么蛊主又会如何?”
“有一古法,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。只是蛊毒反噬,便是蛊主身死。”老人叹口气,补充道,“必死无疑,只是……时间长短而已。”
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,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,迫得人无法呼吸。
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,便已经布下反噬这一步么?
三年后,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,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,再没有生机与活泼,只余下乎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……
她只求他恨她,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,原来只是因为这样。
——她要死了。
这四个字跳进脑海,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:“先生,她还能……活多久?”
“韩家精通蛊术,她能熬过这三年,已是不易……”老人捻须沉吟道,“上一次我见她,寸脉已被压制,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住,那便是回天乏术。”
“还有多久?”他追问。
“说不准……或许还有一年半载,又或许是,须臾之间。”
话音未,江载初已大步离开,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,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