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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摇头,并不后悔,却也难抵此刻心中对家族的愧疚。

江载初神容平静,“阿云,你伯父说景家子孙无脸入朝为将。日后改朝换代,你便是景家家主,旧朝之事,还有谁记得?”

他至今能回忆起江载初平淡的话语下隐匿的锋芒与霸气,如同帝王一般,给他许下了承诺。而对此,景云没有丝毫的怀疑,他是能做到的。

一路披荆斩棘到了今日,他不惧任何硬仗,却没有想到,元皓行将伯父重新请了出来,与自己在战场上敌对。

于忠,他绝不能背叛上将军;

于孝,他又怎能对长辈执起长锋?

“景将军,咱们对峙了半日了,为何不见对岸有动静?”孟良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,“他们打的什么主意?”

“他们拖住我们,不需胜,就赢了。”景云低头看着舆图,揉了揉眉心。

“这老贼……”孟良脱口而出,转瞬想起了景云与他的关系,讷讷道,“那个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“无事。”景云摆了摆手,轻声道,“我伯父用兵最为正道,若要赢他,需得想个妥当的方法才好……”

“可现在是他们不同我们打。”孟良心中愤懑不已,“但凡咱们往前挪上一挪,他们却又跟上来了,妈的甩都甩不掉。”

景云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一点,洛军虽不攻击,却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,只怕上将军抵达皇城之下,独木难支。

“的确不能拖下去了。”他心中主意已定,“请诸位将军来我营账,我军即刻拔营。”

此时在南岸望向北岸,却见楚军营账灯火通明,兵马调动声喧哗,主帅营账中,斥候不断来报:“将军,对岸兵马调动,正在拔营,方向是往西边行进。”

景贯拈着花白的胡须,目光落在陈留郡西北部,那时丘陵山地,极难行军,他居然领兵往那里走?

“将军,依我看景云是为了绕开陈留郡城,防止我们前后夹攻,才特意绕走山路。”谋士缓缓道,“他们急着与江载初汇合,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。”

只是这样而已么?

景贯不语,这三年屡屡听闻侄子战场上捷报,也知他长进不小。

他心中隐隐有些不信,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景云会这般简单粗暴地解决眼下的问题。

“将军,咱们跟不跟?”副将着急道,“半日时间足够他们进入丘陵腹地,我军却还要安排渡江,若是不跟上,只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。”

转瞬,老将军心中有了决断:“搭建浮桥,征调民船,全军渡河。”

“景将军,为何不在敌军渡河时拦截攻击?”

“你以为他会没想到么?”景云站在暗处的高地,淡淡道,“我这个伯父打仗,出了名的后发制人,那些楼船里边必然装了他最为得意的火炮。数量虽少,杀伤力却十分惊人。他便是瞧准了咱们没有这个,才敢这般大模大样渡江。”

孟良懊恼道:“就让他们这么过来么?”

景云不动声色:“走吧,也莫要让他们久等了。”

一行人轻车简骑离开了陈留郡城,身形地淹没在黑暗之中。

江上船只往来不绝,到了天亮之时,终于将士兵运送完毕,景贯老将军唤来亲卫,前去二十里外的陈留郡城送急信,命郡守开城门,部队随即拔营。

一个时辰后,先锋军已经抵达陈留郡城下,仰望高高的城池。

晨光之中,郡守却并未将城门打开。一名军官骑着快马从洛军队伍中掠出,手中高高举着军令,前往交涉。

那名军官驻马在吊桥下,仰头望向城池上方,忽见明晃晃地箭簇如野兽利齿般出现,了,不禁愕然:“景将军的命令你们没有收到么?”

“哪位景将军?”城头有人大声嗤笑,“我们只认这位景将军。”

话音未落,城墙易帜,篆刻的“景”字烈烈扬起,却见一个黑甲执剑的身影出现,年轻的眉眼坚毅沉着,淡淡低望:“回去告诉你们主帅,陈留郡守早已臣服我军。你们要战,便来战!”

仿佛是为了此话留下注脚,城墙两翼两支骑兵正逼近而来,赫然便是之前所说“绕丘陵而走”的队伍。

景贯看着城头变幻的大旗,几乎在瞬间,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。

也难怪这几日他走得不急不缓,原来是早已与陈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结,在他以为能和陈留守军前后夹击时,被反将了一军。

“这小子,这几年倒是长心眼了。”景贯遥遥看着侄子城墙上的身影,心中浮起的情感极为复杂,不知是欣慰,抑或是愤怒。他手中握着缰绳,沉思了片刻,唤来副将,轻描淡写道:“那便攻城吧。”

“将军,不会中了圈套吧?”

“中军攻城,左右两翼与敌军骑兵列阵对峙。”景贯老辣道,“他既然要与我们一战,我便陪着他耗时间。”

即便三面重围,他却不担心。

因为洛军不用大败敌军,只要拖住他们,切断了他们的供给,便是立于不败之地。

后军之中忽然有人快马赶来,老远就在喊:“景将军,元大人的密信!”

景贯甫一接到那密令,心中便是一凛。那纸由指甲盖大小的金泥封印,应是元皓行不离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,可见事情紧急,元皓行根本没时间以军令行文。

封印被撕开,素色纸张上只有简短一行字。

匈奴入关,停战。

景贯以为自己看错,又读了两遍,方才确认了信中内容。

“元大人说,请景大人务必以大局为重。”

“匈奴入关……如何入关?又怎么会入关?”一时之间,饶是想破了脑袋,这位耿直清白的大将军却也没有想到个中原因,只是元皓行的命令,他已读懂了。

景贯当年曾经随同先帝亲征,与洮侯世子并肩死战,方才护得皇帝安全入关,自然知晓敌人的凶恶。莫说关内诸军战力本就不如骁勇好斗的匈奴人,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,能否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,皆是未知。

安内必先攘外。

为了将外虏驱逐出中原,恐怕他们还必须和此刻的“敌人”联手。因为当世唯一可与匈奴抗衡的,也只有当年的黑修罗江载初了。

老将军长叹了口气,下了最后一道军令。

半盏茶后,陈留城墙上,孟良疑惑道:“他们不是要攻城么?怎么这般磨叽?”

黑压压的敌军中,却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,上无一字。

大旗立起之时,敌军齐齐下马,盔甲摘在手中,就地休整。

“怎么,怎么回事?”孟良大喜,“停战不打了?那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!”

景云慢慢锁住了眉头,身后侍卫疾奔而来,将上将军的密令传至他手中。

他打开一看,眉宇间尽是愕然,旋即制止了同僚:“全军传我的命令,停战!”

长风城下,维桑在洛军中被囚的数日,日子过得很是悠闲,只是风寒一日比一日严重,元皓行也遣了大夫来看,最后也不过开了些清肺祛痰的药物。

“郡主,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。”婢女掀帘而入,“这边的东西,奴婢会收拾好,随后便送来。”

维桑有些愕然,却见婢女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,只能满腹疑虑的去主营。

她与元皓行相处已经有半月了,见惯了他如沐春风、举重若轻的样子,主营内,这个脸色铁青、深瞳中怒火满盛的年轻男人,令她觉得有些意外。

他见到她,只简单问道:“会骑马么?”

“会。”

“跟我走吧。”他大步走向营账口,侍卫队早已整齐候着,牵上两匹马。

维桑默不作声地打量这队骑兵,仅仅从这沉默的气势、无声的杀意来看,她便知道这必然是元皓行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卫队,可他们要护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里呢?

马亦是极难得的大宛驹,疾驰出数十里,元皓行放缓了速度,行至她身侧,问道:“需要歇一会儿么?”

“不用。”维桑回望长风城,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。

“不问我去哪里么?”跨马疾驰下,此人的风仪竟未见丝毫凌乱,玉簪束发,轻袍缓带,气度清贵难言。

“我问了大人就肯说么?”维桑淡淡一笑,“我只是觉得奇怪,大人派景将军截击景云,却又半途而废,不觉可惜么?还是说,北方出了什么变故?”

这年轻女子敏锐得可怕,念头如电闪一般逝过,元皓行已经掩去了之前的震怒,清俊的脸上唯有从容:“不错,是有了些变故。”

维桑微微蹙眉,北方的变故……莫非江载初已经攻破了京城,逼得元皓行率军勤王?可他却没有带上大军同行……或者,江载初战死,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后方坐镇?这个念头涌上心头,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,手上的力气正在慢慢消失,几乎要从马上滑落下来。

他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,聪明如斯,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,沉声道:“江载初好好活着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现在,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。”

维桑心中一定,安静望着他,眸中惊慌之意一除,立时显得黑白分明,清澈之至。

元皓行忽然觉得与眼前这个女子说一说,倒也无妨。

“匈奴骑兵已经入关。”他薄削的唇中吐出这几个字,飞扬的眉梢间,却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气。

维桑疑心自己听错了,勒住马缰,脱口而出:“什么?”

“想不到吧?”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,遮去了此刻的表情,轻声道,“我也没想到。”

“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,才有人这般迫不及待,想要趁机分权吧?”维桑叹气道,“只是匈奴人……呵,真是引狼入室,引火自焚。”

引狼入室,引火自焚。

他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,心头辗转的,便是这八个字。心中固然自责太过大意,竟然未让人死死盯着周景华,却也感叹,这世上真有这般的蠢人——便是要抢功平乱,却也总要思量一番,请来的帮手究竟是何人。

“现北方形势如何了?”维桑正色问道。

“北方精锐被我抽调至此,现在……那边剩下能抵抗的军队,只怕就是宁王带去的、整编之后的关宁军了。”他思及此处,心中十分焦虑,只是面上淡淡的,“我还不知宁王此时会作何打算。”

维桑抬眸望向远方,声音平静,宛如说着家常之事:“他素来是最识大体之人,元大人心中怎么想的,我想他也会怎么想。”

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动,无声望向维桑,眼神闪烁。
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你在想三年前,他便是不管不顾地反了。”维桑唇角微弯,笑意清浅,可是眸色却是清冷的,低声道,“可那不是他的本意。”

话音未落,她伏在马上,重重地咳嗽起来,难以自己。

元昊星看着她瘦的几乎能被折断的身影,眸色复杂,良久,轻声道:“周景华向匈奴借兵入中原,匈奴人一入关便毁了约定,分成两支。一支直扑南方富庶之地,另一支则直入京城而去。”

“太皇太后带着皇帝,已经弃城南逃了。”他一字一句说道,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难以言说的冷瑟之意。

“他们,就这样把京城拱手相让了?”维桑骇然道。

“此刻还不能得知那边战况如何。”元皓行抓着手中缰绳,指间用力,可见手背青筋。

“大人带着我,是要拿我同江载初交换条件,请他救下皇帝么?”维桑已然明白前因后果,不禁苦笑。

元皓行看了她一眼,不置可否。

“我不值大人辛苦带我北去。”维桑踌躇片刻,“他也断然不会为了我一人,与天下交换。”

“郡主值不值得,只怕不是由你说了算。”元皓行悠然扬起下颌,“你可知这三年的时间,杨林为何能在洮地只手遮天?”

维桑心脏漏了一拍,扬眉望向元皓行,皱眉道:“我侄儿年纪幼小,无人照应,被权臣掌控,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
“那郡主知道为了控制杨林,宁王又在洮地布置了多少暗线么?”

她的胸口如遭重击,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。

“你是说,江载初在扶植杨林上位、逼宫,引我主动去找他?”她喃喃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,只觉得望出去一片茫然,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处。良久,只是闭上眼睛,惨然一笑:“可我并不值得,他这样费尽心机。”

“为了你这走投无路的这一日,宁王可是筹措了三年。”元皓行悠悠道,“你说,你值不值得呢?”

接下去的数日,元皓行快马兼程赶往北方,倦极之时,便就地搭起帐篷,睡上两个时辰便又赶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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