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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熙四年的春日,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时节。

洛明帝不顾朝中大臣们的反对,执意出征匈奴。兵部户部紧急在全国范围内抽调兵力、筹集粮草,在一个月内调遣精兵二十万,号称五十万之众,御驾亲征。

是年皇帝亲政不过两年,敢于这般大动武力,却也是因为元熙三年洛军在边关大破匈奴。塞外对峙半年,大小战役数十场,无一败绩,宁王江载初时任边关总督,因此名动天下。以骁勇著称的匈奴骑兵自此见到宁王便避退百里,士兵们甚至暗中称呼他为“戈穆弘”,意为“黑修罗”。皇帝便是想借着这一战之威,率大军彻底扫平匈奴之患。

京城,御书房。

散朝之后,年轻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数人。

六部尚书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为奇,御驾亲征需要兵部动员举国兵力,而户部上下忙乎了月余,一直在做粮草调配。然而一个年轻人静静立在他们之中,身上的官服昭示着这个年轻人为六品言官,在这乌泱泱一片一品大员中,资历与品级皆是极不入流的。可他站在离皇帝略远一些的地方,身形挺直,俊美中甚至带了些文气的脸上,表情极为肃然。

兵部尚书景贯正与皇帝商议调遣哪些精锐部队作为皇帝直遣军,“……如此便调辽东铁骑入关……”

话音未落,清亮悦耳的声音便直直插落进来。

“陛下,辽东铁骑不如神策军。”

御书房内诡异的沉默,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开口,直到皇帝淡淡道:“皓行,辽东铁骑驻守边塞百余年,神策军虽打了几场胜仗,若说士气与实力,还是无法与之抗衡的。”

元皓行面容不变:“辽东铁骑虽有百年盛名,一直与之作战的却是关外的金人。金人与匈奴人作战方式迥异,如今陛下亲征的是匈奴人,神策军熟知敌人战法——”

“行了,神策军曾经赢过匈奴朕很清楚。”皇帝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,径直下一个议题。

虽被皇帝斥责,元皓行却也不见多么沮丧,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文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失望,他很清楚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,这般不愿带着神策军,一是为了证明宁王能做的,皇帝也能做到;至于其二,只怕皇帝对宁王亲自训练出的这支亲信,并不如何信任吧……

直到深夜,小朝议终于散了。吏部尚书、当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侧,轻声道:“年轻人,今日太露锋芒了。”

元皓行脚步顿了顿,望向微微摇头的老人,“只求问心无愧。”

老人同样回望着他,笑笑道:“若不是你,说出那句话早已削官入狱。”

元皓行怔了怔,看看自己身上这官服,倏然苦笑。

此时的元皓行,尚不知晓皇帝这个看似并不重要的决定,却又会如何深重的影响洛朝的国运。而十数年后回望这一切,这位被后世称为黑衣宰相的铁血名臣,却只记得那一晚,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诡异的闪烁,隐隐令人不安。

皇帝慢慢伸开手臂,妍妃细致温柔的替他换下朝服,双手正环着他的腰间,忽然间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颌。

妍妃一惊,抬眸望向天子。

薄唇,凤眸,斜斜上挑的长眉——其实他长得真的很像那人,只是这双眸子里所含着的神色,却又和那人迥异。他比那人凶狠,有一种迫不及待的逼人气势。

皇帝扣着她柔美的下颌,狠狠道:“一个六品言官,便敢如此同朕说话,你们元家人,还真是大胆啊。”

妍妃怔了怔,挣脱了皇帝的手下跪,恳切道:“一定是臣妾兄长又说了僭越的话,请皇帝陛下恕罪。”

皇帝盯着她雪白柔美的后颈看了又看,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,忽道:“他坚持要朕带上神策军,你呢?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?”

妍妃原本镇定的神色倏然煞白,却抿紧了唇,一言不发。

皇帝冷笑数声,心中又起恨意,可是皇室子弟素来的隐忍与阴狠让他并未将那种欲望脱口而出,他知道,此刻自己还不能动手。

元皓行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,科举折桂后身为言官,第一个弹劾的便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杨文杨阁老,天下士子联名支持,最后还真让他把杨阁老扳倒了。

能做到这些,倚仗的并不是幸运,而元家背后一股看不见、却又不得不令人惧怕的势力。自洛朝开国至今,一文一武两大势力集团,武官为景,文官为元,延续至今。

元皓行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。虽说这个职务并没有实权,可是元家门生遍布天下,元皓行作为青年士子的领袖,更是一呼百应。

——父皇,这也是当年你生怕自己死后,江载初无人可依,才为他指婚元薇妍吧?

可惜,女人,元家,乃至天下,通通依旧是我的。

皇帝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查的阴冷笑意,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发抖的妍妃:“此事与你无关,你还有着身孕,起来吧。”

此时锦州转运使官邸修缮一新,江载初上任伊始,便颁布朝廷旨意,洮地课税由十比一更改为五比一,韩壅接旨,却半晌没有站起来,只倒抽一口凉气道:“殿下,我韩家世代镇守洮地,洮地虽为天府之国,朝廷却也从未征收如此重税。”

江载初微微闭了闭眼睛,仿佛不曾听到:“侯爷,接旨吧。”

老侯爷双手轻轻颤抖着,却始终没有接过来,只道:“江浙富庶之地,课税向来与洮地齐平,敢问宁王,皇帝虽是御驾亲征,可那边的赋税改了么?”

江载初揉了揉眉心,低声道:“赋税沉重,本王何尝不知。只是战争时期并非常态,待天子御驾归来,自会免除。”

“民怨沸腾,殿下又当如何?”

江载初垂眸,半晌,声音悦耳,却又清冷:“来此地之前,陛下却给了我川陕两地的调兵令。侯爷,本王并不想走至那一步。苍生何辜。”

“皇帝果然是要将此处榨得一滴不剩。”洮侯接过了那道旨意,轻声道,“这课税的罪人,便让我来担了吧。只是盼陛下亲征归来后,怜惜我洮地民力……苍生何辜啊。”

维桑为了这件事,气冲冲的到了转运使府上,“皇帝要打仗,拉了我兄长做人质,还课以五比一的重税,他,他这是不把我们洮人当人看么!”

只是江载初并不在锦州,新税令已经颁布,果然民怨四起,他免不得四出安抚。

“江载初明知这两年洮地旱涝之灾不断,还这么做就是助纣为虐。”维桑握紧了拳头,说不出此刻气的是皇帝,还是宁王。

景云见她小脸气得通红,不紧不慢道:“郡主,你若知道咱们来到这里之前,朝议给洮地定的税赋是四比一,是殿下将它改成五比一,或许就不该这般愤恨他了吧?”

维桑怔了怔:“那皇帝知道了?”

“皇帝出关去了,一时间管不了。”景云垂眸,掩去了那丝忧色,“回来打的是胜仗还好说,若是败了,只怕殿下还有一个督运粮草不力的罪名。”

维桑沉默下来,忽然觉得江载初这个大洛王朝的王爷、当今皇帝的亲弟弟,日子过得也着实艰难,一不小心,便里外不是人。

“景云,你总说中原的女孩子美,那么京城的美女,究竟是什么样的呢?”维桑转了话题,小心翼翼问道。

景云斜睨她一眼,却见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样,忍不住一笑:“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?”

“那,京师的第一美人呢?”

原来拐弯抹角的是在问这个。

景云微微有些尴尬,含糊道:“京师第一美人?我怎么从未听说?”

“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么?”维桑却并不打算放过他,追问道,“她真的如传言中那么好看么?”

景云没有即刻接话,他固然是知道维桑这般问的含义,却偏偏没法子回答。

因为,这位元小姐,曾是先帝指婚给宁王的妻子。

如今,她却是圣眷甚隆的妍妃。

这件说来不甚好听的“兄夺弟妻”皇家秘闻,闹得天下皆知,他虽知道其中的曲折,却绝不敢多说一句。

幸而此刻江载初回来了。

许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,宁王脚步显得有些急促,见到维桑之时,唇角轻轻一勾:“郡主怎么跑来了?侯爷知道么?”

“我爹如今顾不上管我。”维桑眼尖,却见到他官袍肩上泥渍,忍不住问道,“你摔跤了么?”

他不在意的拂了拂:“我去换一身衣裳。”修长的身影走至内堂,却又转身道,“维桑,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?”

“哦,好啊。”维桑应了一声,回头却与景云对视了一眼,彼此眼中,却看到沉沉乌云。

只要朝廷还给一丝活下去的生机,洮地的民众总能顽强勤劳地过下去,甚至称得上“逆来顺受”。而这一次,江载初作为朝廷钦差,新任的转运使出巡,却被民众投掷秽物,可见民间激愤何重。维桑心中想到,若是换了前任周景华受此侮辱,不依不饶告到朝廷,只怕还得再把洮地剥一层皮。

她自己也知晓,这便是她对他的矛盾所在了。

明知他是代表朝廷来盘剥的,却也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,这一趟还是被逼着来的,受尽了各种屈辱。

这么一来,她便是想对他发脾气,却也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。

少女心中正自纠结,却见宁王殿下沐浴换衣之后,已经出来了。黑漆漆的头发大约只是简单的擦了擦,颇为随意地落在身后,身上带着湿漉漉好闻的香料味道,衬着剑眉星目,仿佛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闲适慵懒的青年。

许是察觉到自己注视得太久,维桑挪开眼神,胡乱喝了口茶水,问道:“税赋收上来了么?”

“去年今年旱灾不断,我去了好些村落,家家户户连吃上清粥都困难。”江载初沉吟道,“我自会向陛下说明,能免则免吧。”

“皇帝才不会听你呢。”维桑也是愁容满面,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
他探身去,轻轻拿中指弹了弹维桑的眉心,笃定笑道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

仆人上了简单的两三个小菜,又端了两碗面条上来,维桑四顾:“景云呢?”

“我遣他去办件事。”江载初神色自如,“我们先吃吧。”

才夹了一口菜,江载初定定看着身边的少女,突如其来道:“听闻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纪,尚景侯正四处寻觅合适的官宦小姐。”

“尚景侯伯伯与我爹很是交好呢。”维桑随口便道,“尚兄我也认识。”她一抬头,对上江载初略带深意的眼神,忽然脸颊飞红,摇头道,“不过你说的那些,我可不知道。”

他原也不过轻轻试探,见她这样的反应,心中却蓦然荡漾出了暖意。

“江载初,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,那你,有喜欢的人么?”其实维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,竟把这样一句话说了出来。

或许,或许是因为下午在府上听到父亲说起京城里的事,才知道他曾经有一门极好的婚配——未婚妻是名满天下的元家小姐,两人自幼青梅竹马。

只是天意弄人。

本以为他在沙场上功成名就,回来便能迎娶佳人,最后她却进了深宫内院,他则黯然被贬至此处。

江载初手中的筷子顿了顿,似乎不意她会这么问,不过兵来将挡,他的声线沉稳而郑重,一字一句道:“来锦州之前没有;到了这里,却遇到了。”

“啊?”维桑怔了怔,方才明白他说的话,两颊更是红透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,平日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见,只是呆呆回望他。

往日里他看着她的眼神温和煦暖,而此刻其中隐藏的热烈情感却澎湃而出,大约是怕她吓到而拒绝,隐隐还带着忐忑和脆弱。

哪怕是洮地最活泼最大胆的少女,此刻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,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,却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,维桑听到自己用最轻的声音:“那你去问我阿爹吧。”

塞外战场上杀气凌人的修罗,瞬间却融成了绕指柔,他只觉得这一生都不曾这般如释重负,只一个字,却又承诺如同千钧之重:“好。”

此时的维桑心口仿佛小鹿乱撞,少女情窦初开,意中人也钟情自己,或许是最美好的事了。她总以为,只要父亲答应了,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。

可那个时候,她并不知道,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,不是他们两个人,还有远在京城、日日被她抱怨、却从未谋面的皇帝,还有这天下间,万千子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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