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 表白 一（2 / 2）

她不敢说话，不敢喘气，仿佛喘气都会泄露自己的秘密。

“所以，别理这种烈酒了，姑娘家不是都爱喝这样的东西，柠檬露什么的，我知道珂赛特喜欢这东西。”冉阿让仍旧没有抬头，把那杯甘草柠檬露重新推到艾潘妮面前。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，感到很不舒服。这不像话，他一辈子没这样过，他觉得自己一向淡漠，安详，像个沉稳的老年人的样子，如今在这女孩儿跟前却总是，该死的不自然。

“我偏要喝酒！”艾潘妮站起来，从冉阿让手里一把把那杯苦艾酒夺过来，不等糟老头儿反应过来。姑娘已经扬起脖子，把那些甘冽的酒液全倒到嘴里去了。

“你！”冉阿让站起来，去抢，抢回来的已经是个空酒瓶子了。他怔在那儿，气得手杖狠狠敲着地板:“你怎么！”

艾潘妮辣得拼命咳嗽，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。一大杯高度的苦艾酒，她第一次这样喝酒。她辣坏了。往后仰了两下，站不住，冉阿让赶紧去扶住她，怕她跌倒。可是她一把甩开糟老头儿的手，她的脸因为酒劲儿变得通红，她扬起头来看着他，怨恨极了:“你就知道珂赛特！”她喊起来，手一甩，把一只装牡蛎的盘子扑到地板上，碎了。

“你慢慢吃，别着急。”冉阿让看着贪婪的姑娘，笑逐颜开。是的，没有什么比看着她吃饭更幸福。

她抬头瞟了她的老头儿一眼，并不觉得自己狼狈。万一我明天和ABC那帮人一道死了，总也算做了个饱死鬼。她想，她一向从不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悲哀，这条瘦嶙嶙的身子，烂在哪儿都没什么区别。但是，当她穿过八年的思念和等待，重新和冉阿让坐到一起，这样面对面，抬头就能看到彼此，她的心开始撕裂，她想活下去，想同他在一起，哪怕只做他身边缠闹无礼的小打杂儿的和小跑腿儿也是好的，她找回了她的太阳，她的快乐，希望，幸福，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生长。

想到这儿，她不能再与他对视，低下头去，喉咙酸得难受，她伸手去抓那杯甘草柠檬露，咕噜噜喝了两口，又恨恨地扔到一边，不知跟谁负气似的:“甜得恼人！我也不是小孩子，我也不是姑娘家，我是天桥下的男子汉！我要喝酒。伙计，给我一大杯苦艾酒！放心。这位先生有的是钱。”

她又扬起头恨恨地瞅着冉阿让:“你总当我是孩子！瞧不起我！”

伙计把一杯苦艾酒递过来，刚要送到艾潘妮手上，冉阿让把酒夺过去，他没有看艾潘妮，看着玻璃酒杯里那透明的甘醇的液体，说:“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，阿库拉斯。从前我当你是个小伙子，对你有些许无礼。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把珂赛特嫁给你。现在想起来倒是好笑。”他低着头，粗糙的手指头缓缓地摩挲着酒杯，有些凄冷地笑了两声:“我总是很迟钝。”

她跌坐在凳子上，开始流泪。

“是啊，我什么都比不上珂赛特。”她说。

冉阿让叹了口气，也在凳子上坐下，隔着一张桌子，看着酩酊的姑娘。他再迟钝也还是听得出她话里的妒忌。这让他很为难，一面是她，一面是他的爱女。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，况且——毫无疑问，他认为，这姑娘吃的是马吕斯的醋。他想，男女的事他一向不懂，不过，她爱马吕斯，马吕斯却爱珂赛特，她难受也是应该的。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醋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，恋爱是年轻人的事，他却是个老头子了。

“我很抱歉。”冉阿让说，他看看艾潘妮，犹豫了一下，又补充了一句:“我知道你现在伤心。”

“是的，先生，我伤心。”艾潘妮说。她的脸贴在桌子上，她热得受不了。她说:“先生，你看，明天我就要跟他们一起去街垒了。我猜我说不定会死。”她的下巴抵在桌面上，张着水灵灵黑漆漆的大眼盯着冉阿让大衣上的一颗古板难看的扣子。她说:“在我死之前，您愿意听我讲两句疯话么？”

接下来轮到艾潘妮傻掉。

她全然傻掉了。

他都知道了么？

他认出我是个女孩子了么？

他也认出我就是艾潘妮了么？